一九四一年的三月,北半球的寒气仍笼罩着欧洲。
欧罗巴的天气一向如此——仍在黎明时分,一辆发往波兰南部的火车便从德国出发,载着车厢内鱼龙混杂的“乘客”向目的地驶去。
蒸汽火车在冰冷的铁轨上轰鸣着奔向远方。透过被焊死的铁栏杆向外望去,没有一只鸟掠过沉重的天空,就连原野也是寂静的一片,只剩下车轮与钢轨碰撞发出的隆隆声存在。
车厢里同样静得可怕:人们大多沉默,只有少数不明就里的孩童讨论着这趟旅途的终点——依旧有人不清楚此行的目的,当时的我也同样如此。

火车渐停,并最终滑入了它应到的地方。
凉意从缝隙间涌入,正对着我的厚重车门被士兵们粗暴地拉开。而车厢内的所有人——溪水汇入河流般、在嘈杂声中被穿着囚服的同僚驱赶到附近一处开阔的空地,而此时已是晌午时分。
人们、体力欠佳的老年人们在人群内站得摇摇晃晃,眼神却紧紧目视着前方——而迎面,被囚犯和士兵们簇拥着的军官,也是我之后会提到的那位中尉:
“你们现在到了我们的中转站。在送你们进去前,我们会安排你们——好好洗个澡,顺便换身衣服。”有人喊道。
已有不满自疲惫不堪的人群中无声地倾泻而出,站在即将爆发的混乱与忙于镇压暴乱的看守之间,他只与身边人低语几句后便先行离开。
不满很快被平息。安静下来的人群中,一部分较为壮实的青年人被带走,只留下老弱病残们被士兵勒令着褪去衣服和首饰,然后分批赶入一间间红砖垒起的“淋浴室”内。

身后,铁门在士兵混乱不清的声音中缓缓合上。他们让熙熙攘攘的人群塞满了这个不大的房间——但不多时,吵闹的人群便如脱水的鱼般纷纷倒下,只余一氧化碳的味道逐渐填满房间。
那扇铁门再次打开时,躺倒在尸体之间的我只瞥见一道人影向着我走来:
“......长官,这家伙似乎不太对劲。”蹲在我旁边的家伙摸了摸我,又转头冲门口喊道:“牠的尸体冷的太快了!”
贸然的行动不是明智之举——当然,那位冲着牠所谓的“长官”大喊大叫的人最后被拖了出去,余下的人也重拾手中的活计,一铲又一铲,埋葬了所有人的尸体,只用了不到三小时。
拖着残疾的身子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也不是那么的费事,至少我出来后天没有黑的彻底。我扭头,看见铁刺墙内仍在劳作的、我曾在车厢内见过的某位奇美拉患者——牠正瞪大眼睛盯着我,眼中充满惊骇。
那些听见不明就里叫喊声的人朝着声源处涌来,我确信牠们是看见了我的——我向着身后约莫百丈远的森林内奔去。
林间成群的鸟儿被枪声惊起,四散飞走。

直到被他们抓回来并按倒在那中尉面前时,我才有机会看清他的脸——那是一张温和的、冰冷的,属于日耳曼人的面孔。
那群家伙开着车在森林边缘抓到我、又开着车将我带回来,押着我直接送到了指挥官的办公室里。那名中尉或许在下属和囚犯的口述中早早得知了关于此事的具体情况——现在,他晦涩的目光自我站定前便已停留许久。
“坐吧,不用那么拘束。” ——抬手驱离他人后,他自顾自地摸出根烟,又一边翻找着火机,一边用着自认为平和的语气邀请我落座。
已是深夜,正需要一根烟来提提神。在火星终于燃起后,他将火机丢至他身后自己所倚着的办公桌上,开口问道:
“那么...说说吧,你叫什么名字?”
“弗朗兹。”
“全名?”
“......弗朗兹·霍尔兹尼。”
“奇怪的姓氏,我还是头一回见。” 他嗤笑道,那根没抽几口的烟落在地面,刚燃着不久的火星又被他抬脚踩灭。
“这个名字——一点也不适合你。” 一直靠着桌子的人影在此时起身,不紧不慢地走到我身前站定。他的表情在冷黄色灯光的遮掩下仍然是那副温和的神色,眼神间却多出一丝无奈的阴郁:“你的父母一定很不擅长起名,让你都没胆在外人面前说出来,是吗?”
“我的手下把你呢,大大方方的‘请’回了这里。你却自私到连真名都不愿透露...真伤我的心。”
他一直隐在阴影中的右手终于愿意拔出他挂在腰间的手枪——并让它冰冷的枪口正对准我的额头。“你没死在毒气室里、没死在死人堆里......竟然还能在身中数枪后,活生生地坐在我面前——我想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还是说,你用了什么小把戏?”
当时是多么安静。
“在我回答你的这一连串问题前,我想——我应该有权先知道你的名字吧,先生?” 我依旧以一副无所谓的态度正襟危坐,眼神淡然地望着身前已经有些愠怒的家伙。“想调查出我的真名也并非什么难事。”
“......埃尔温,埃尔温·施坦格尔。” 一个名字自他的牙缝中挤出——这样的威胁对我并无成效,埃尔温只在道出名字后无奈靠回桌边,那把枪也没有被他插回枪袋,而是被他随手放到办公桌上。
“很高兴认识你,施坦格尔先生。” 我温和的笑笑,站起身向着眼前人伸出手来,“握个手吧?”
他并未拒绝,而是同样伸出了手。

枪内并非满弹,或许他在稍早时候还用它杀了几个人。但哪怕只是几枚也足以为当时的我创造离开这里的机会——握手的那一刻,我夺过他放在一边的枪胡乱开了几枪后,再次向门外冲去。
这次,再没有人或是车追着我不放。我很“轻易”的离开了这座所谓的中转站,只剩下背后那与之前不同的嘈杂声在平原回荡。

莱比锡的九月,正值秋日。
只要是常年居住于此的莱比锡公民,对这条街区的印象都只会是冷清——毕竟这里已经位处城郊,平日的这里只会有三三两两的行人存在:比如,一个提着食材向着居所走的老妇、一个立在墙边吸烟的青年——或者,一个急匆匆穿过街区的身影。
齐格飞·施密特,一名罹患奇美拉的日耳曼公民——在拜访我的当天便是以他那副“全副武装”的姿态,赶到我位于街尾的住宅。他从别人口中听说了我的住址和我的身份,至于是谁传出的所谓“我能治疗好奇美拉”,直到现在我也无从得知。
最终解决方案针对的不止犹太人,还有那些“潜在的犹太人”——牠们自称高贵的雅利安种族是不受奇美拉影响的。只有生来携带犹太血脉的低等种族,才会被这样的“惩罚”染指......这是牠们的原话,但奇美拉并不是这种循规蹈矩的存在。
“医生......求您至少想想办法,想想办法除掉我身上这些...鳞片?妈的,我这幅样子被那群家伙发现的话...我一定会被送进集中营的。”
“您...您也无能为力?......好吧,我,我打扰了,我先走了,再见。”
他在连声的道谢后主动拉门离开——在我站在窗前望向那个裹得严实的身影时,他口中止不住的抱怨声随着离去的步伐逐渐衰弱。
在他离开时路过的阴暗小巷内,一群身着黑风衣的沉默者在某人的指挥下同样离开了这里。

海因茨·舍雷尔,一个在城郊街区的公寓内行医的普通医生,据称牠能治疗好所谓的“奇美拉”。在施密特拜访完这位医生的第二天清晨,左臂裹着纱布的埃尔温便早早领着一队人马——守在了刚要出门的我面前。
“久仰舍雷尔阁下的大名啊。”
他绕过站在门前的我径直闯入门内。又随便拉过把凳子后,便面对着伫立在门口的我坐下——他的那群麾下也带着我半推半就地站进屋内:“早就听说过你的外科水平很不错。我今天来找你,是想请你看看我小臂上的枪伤。”
我的视线顺着话语落在他包扎着纱布的左胳膊上,那堆胡乱缠在上面的洁白纱布在日光的反射下白得扎眼。
“顺便,我们还可以再继续之前的聊天,聊聊你的不辞而别——维克多·安德森?” 纱布被他层层拆下,又缓缓滑到地上。
我眉头微皱,右手有意无意的向腰间探去——注意到这点的秘密警察也纷纷拔出枪对准了我。“胳膊没什么问题的话就请离开吧,先生。” 我向后退了一步,面无表情地命令着对方,“我还有事。”
“别这么急着走嘛,我的朋友。” 用他“完好的胳膊”示意身边人收起枪后,埃尔温身体微微前倾,双臂撑在腿上,缓缓开口道,“上次见面时你离开的那么匆忙,我都没能跟你好好的道个别。”
“你离开之后,我以个人名义向上级传了一封电报。这次我们来找你呢,也主要是上面的意思——”
“我没什么能告诉你们的,对你们内部的事情我也不感兴趣。” 我直截了当的回答惹得他脸部的肌肉有些抽搐。
“哼...有够高傲。” 埃尔温僵硬的笑着,但身段却变得放松起来。他靠向椅背:“你没有选择的权利,不是吗?我们纵容你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生活够久了。还是说,你到现在还依旧盘算着‘怎么溜到其他地方去’呢?”
“加入我们又不是什么坏事——再说,被牠人明里暗里与“犹太猪”画上等号的滋味......不好受吧?”
我想起早晨房门外那明显比其他地方要脏的多的门口。地上是油漆,墙上也是——哪怕是空气中的油漆味都没完全散去,他来时看到的犹太字样似乎是前不久才被人偷偷漆上的。
“这种小问题之后会有人帮你解决的——当然,在征得你本人同意后。” 他说完,又静静的等待着我只言片语的答复。

“...只要不让我感到为难的话。”
这一较为暧昧的话语成为了我沉默良久后的答案,也算是回应了埃尔温的意图。
在听见我松口后,他的面部表情终于有所缓和——长吁一口气,埃尔温重新站起身和我一齐朝着楼下走去。
“具体的细节,你可以等见了面再详谈。” 街边,他率先坐进车内,随后又轻快地向我发出邀请。“走吧。”
我随他坐上车后扬长而去。
一九四二年九月三十日,在柏林与元首洽谈后,我被牠们冠以“弗朗兹·霍尔兹尼中校”的身份回到了莱比锡。我原来的老房子被卖出,大街小巷里对于我身份的讨论也骤然平息——牠们的确兑现了承诺,但这也使我在莱比锡的日子比过去更为枯燥。

“不....我真的不是什么犹太人!我有血统证书......求...求求你们,放过我这一次!”
小巷内,某个高大的身影正翻阅着那人所提供的那些书面文件。
“舍雷尔.....舍雷尔医生!你...您还记得我,对吧?我们曾经见过!我还去过你那——” 那个略显邋遢的、有着扭曲面貌的熟悉家伙在看见我恰巧经过时是激动的——他的那些话还未说完,就被几个士兵暴力的拖入了小巷内更黑的深渊。
我向身旁人要来、又细细看了看从他身上翻出来的身份证件,上面印着的身份信息恰巧是我熟悉的、那位“日耳曼公民”的档案:齐格飞·施密特,一九零一年生,出生地德国莱比锡......
“啊,我记得牠。” 将那本证件举起,我继续借着微弱的灯光看向证件上的照片——深巷内,牠求饶的声音仍能模模糊糊传来,但在几声清晰的枪响后便消失的悄无声息。
“我差点没认出来牠——上次见到他时他好歹还有张正常的人脸。”

“打扰你了吗?” 那具身影从小巷内重新被士兵拖出来,我将证件随手还给到那家伙面前,又转头望向身边一直沉默不言的高个子家伙,问道。“我似乎没怎么见过你,你叫什么?”
“...阿尔伯特·施莱伯,中校阁下。” “不用那么拘束,叫我弗朗兹就行。”
我拍了拍他的肩头,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