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战事·上


打开保险,装弹入仓,拉栓,然后瞄准——毛瑟98k的射击流程正是如此。
这是拉斐拉正式上战场前,在新兵连里学到的第一课。其目的也同样简单:确保他们能在战场上击杀那些穿着敌军制服的家伙。

一九五四年四月二日
他瘫坐在地上,颤抖的手摸到右下口袋里那仅剩的六枚子弹。然后,他像他往常重复的那样:打开保险,装弹入仓,拉栓,并将枪口对准了此时正站在他面前、曾经被他称之为“长官”的怪物。
他甚至不知道这样做有没有用。

德戈理缓步走上前。用沾染了血污的手轻握枪管,缓慢将枪口移到了他的胸口处后,俯身靠了上去——一个正常人类,心脏都会长在那里。
拉斐拉这样想。他保持着射击的姿势,颤抖的手指在滑到扳机处后,却久久没有扣动。
“你在担心什么呢?”德戈理咧开嘴笑了,就像他在吃掉那个不幸的苏联人前一样:“你和她,和娜塔莉亚的反应简直是一模一样。”
它又将枪管拨到右肩,脸上温和的表情依旧——而拉斐拉依旧维持着那副姿态,口中喘着粗气,惶恐般盯着眼前的家伙。

面前的上尉逐渐失去了与这位胆小同僚继续沟通下去的兴致。他重新直起身,将枪口扳回拉斐拉曾经瞄准的位置,并开始以一种戏谑的口吻嘲讽道:“你这国防军的废物、奶都没断干净的怂包......怎么?你身上挂的铁十字是跪在地上舔来的吗?”
拉斐拉最终还是受不住这股无名的压力,在紧闭双眼狠狠按下扳机后,他抛下枪起身朝着他们的反方向跑去。
他不敢,也不想回头再看身后那人是否还活着。

直到他因为体力不支而跪坐在地上大口喘气的时候,德戈理才悠悠的自他的身后走来,将他丢下的枪重新塞回他的手中。
他惊恐的抬起头,他看到德戈理头上原本应该是子弹孔的位置此刻却空空如也,那些粘连的血迹也一并消失。拉斐拉又望向身后的更远处——他甚至没有跑出多远的距离,赫德兰还站在不远处的桶车前静静凝视着这里发生的一切。刚刚的一切都是幻觉吗!?还是......
他又开始浑身发抖了。再次垂下头,拉斐拉颤颤巍巍的重新摸出一枚子弹装弹,在背后人还未反应过来前将枪管迅速塞入口中。

火药味混合着浓郁的铁锈气息在口腔里四散开来。这次他再没有一丝犹豫,扳机在一声清脆的“咔哒”声中被扣下——但好巧不巧的是,子弹正好卡了壳。拉斐拉不信邪一般紧闭双眼又按了几下,仍然没有反应。
这让德戈理有了阻止他的机会:它拽起拉斐拉的头发,迫使面前无力的家伙重新抬起那张疲惫的脸,又从他的手中重新夺回枪并背到身上。撒开手,德戈理看着因为脱力而躺在地上的拉斐拉,又转过头让赫德兰把车上的柏飞丁拿来。
看着他侧躺在地上,用注射器将那玩意注射到静脉里后,德戈理这才嫌弃般的“啧”了一声:
“赶紧起来,开车。”

“......你为什么不和杀了其他人一样,杀了我?”拉斐拉并未起身。在有所缓和后,他只是淡淡的将目光移向德戈理那有些模糊不清的面孔,问了这样一个奇怪的问题。
“嗯?好问题。”德戈理想了想,仁慈的回答道:“这场旅行还没结束呢,我们还需要一个帮我们开车的家伙,不是吗?”
拉斐拉没有回应,在地上缓了许久后才默默爬起身,朝着桶车的方向走去——而德戈理笑着跟在他的后面。
“那么,长官......我们现在朝哪里走?”车门合上后,他问。
“西边,朝西边开。”

一九五六年
两年的时间足以让拉斐拉能麻木地接受那家伙的命令,但却不足以让他忘记曾经的同伴被生吞活剥的景象。
他更加依赖柏飞丁了——每当想起那些噩梦般的场景时,他就会来上几片,然后用长时间的工作和柏飞丁带来的愈来愈少的快感来麻痹自己。
偶尔清醒的时候,他会担忧起那些离开的、失踪的同伴们,无论牠们是死是活。拉斐拉也不希望牠们的余生再碰到德戈理。
那本他一直在编纂的《原秽福音》,里面的内容从他记录的教义逐渐变成了他每天的日记——不知为何,他失去了再将其编纂下去的动力,或许也与他脑海内浮现的教义消失有关。
但他仍然坚信他的主仍在他的身旁。

七月,同样的一个深夜,繁星点点。
这样干净的夜空在以往是难得一见的场面——毕竟大部分时候夜空都会被硝烟或尘土遮住。
拉斐拉生起了一小团火,并在火堆下埋了几个生土豆——这是他今晚的晚饭。吃过以后,他依旧会照例开上一整夜的车,继续进行这场漫无目的的旅程。
火堆的烘烤让他不得不褪去身上的衣物。只有今天,他久违地摸出了自己一直藏在制服内的蓝宝石眼睛吊坠,并在火光的照耀下摩挲着那颗蓝色宝石许久。
背后的车上,阴影里的两人没有一丝动静,只有轻微的呼吸声传来。
“那东西也需要休息吗?印象里它们很少有这么安静的时候。”拉斐拉放下吊坠,望着车内思索道。又在回过神后的习惯中掏出钢笔,在本子上记着东西。
笔尖在纸上一顿,他提起笔,望着右手那在火光下反射着暖光的钢笔笔尖陷入沉思——重新合上本子,拉斐拉右手反握住钢笔轻轻的朝着车门走去。
透过车窗看去,黑色的人影紧闭着双目,似乎并未被这轻微的脚步声激醒。拉斐拉握着笔的手紧张的被手汗润湿,他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在意这些,直接拉开了车门。

笔尖在距离脖颈仅差分毫的瞬间便惊醒了那人。它反手抓住拉斐拉的手腕,夺过了他手中那支差点捅进气管的钢笔后,起身将他向车门外推去。赫德兰被这一出好戏吵醒,它起身望向车外嘈杂的来源——顺带注意到了拉斐拉身上挂着的蓝色吊坠。
车外本该明亮的火焰在此刻忽然变得暗淡,德戈理的脸在黑夜中又变回朦胧,透过拉斐拉并不好用的双眼里只能看出五官的大致轮廓。
“啧......扰人清梦。”它一脚踹倒拉斐拉,又掏出藏在身上的瓦尔特p38,俯身瞄准了他。
背后,棕色头发的家伙突然拍了拍德戈理的肩膀,在示意它放下枪后又指了指那个蓝色的吊坠——此时的德戈理才注意到它。
他蹲下身,抓起那东西仔细看了看。直到看到吊坠内部刻着的、一串熟悉且扭曲的符号后,它紧皱的眉头才逐渐舒展开来。
“......祂的名字?呵呵。”德戈理收回枪,转过身走向车内。

拉斐拉在突然的惊恐与不适中支起身子,无助的望向德戈理离去的身影——他实在理解不了为什么在看到这个吊坠后,那怪物却再一次放弃了杀死自己的想法。
“喂,还愣在那里干什么?过来开车。”德戈理转过头冲着拉斐拉喊道,他匆匆扑灭只剩点点火星的火堆,把已经烤的表面焦糊的土豆挖出来,胡乱啃了两口后又坐回车上。

时间来到九月。
啊,九月——正是意大利北部绵长的雨季。天空在这样的季节中,从拂晓开始便一直下着薄雾般的细雨,迫使着空气与泥土和灰尘的气味混在一起。
在这样的天气和战时差劲的道路建设下,开着车子很难行驶出多远。拉斐拉便将车停在一栋尚能遮雨的废墟前——随后,又是一夜未眠的他重重趴在方向盘上沉沉睡去。
赫德兰推开车门,在雨中像小孩子一般感受着这样的天气,并用脚踩过一个又一个的水坑;德戈理在房檐下抽着烟,侧过脸望向雨幕中远方朦胧的山脉,久久不语。

“拉斐拉好像死了”
——一个本子突然地被推到德戈理面前,上面仅仅写了这一句话。
德戈理叼着烟,皱着眉拉开驾驶位的车门后扯了扯拉斐拉的身体——直到在沉默中看着他的尸体滑倒在泥地里,它才确信拉斐拉真的死了。
德戈理之前一直不能理解拉斐拉停车休息的次数为什么逐渐多了起来。现在再细想,或许是柏飞丁不够的原因,毕竟每次收集物资回来他的脸色都不怎么好。
“算了,就把他丢在这里好了。”德戈理这样想道,一只手拖着那具面色发白的尸体,将他丢在了它们刚刚避雨的废墟内。
把尸体丢在这并不妥善,但现在——哪个人会在乎这些细枝末节呢?赫德兰思索着,又在德戈理的催促声中重新坐回车内离开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