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战事·下
九月的意大利北部,阴雨连绵。
霍尔兹尼向来讨厌这种天气:阴冷、潮湿、腐败......在与雨有关的联想中,它总是难以联想到什么好词。
如果换作过去,它都会尽力避免在这样的天气下出门——但现在与以往不同。
拉斐拉的尸体在米兰的某处废墟内被发现:他僵硬的、已经高度腐烂的尸体上爬满了密密麻麻孵化和未孵化的蛆虫,尸体的双目紧闭,口边还残存了些许血液化成的泡沫。整座废墟内都充斥着令正常人难以忍受的腐臭气息,让人甚至无法将他安葬。
安德烈在外面提回来一个所剩不多的油桶。他捏紧鼻子将汽油一股脑浇上去,又用一把火将这里变成了他最终的归宿。
雨幕下,废墟内燃起熊熊大火。
安德烈回到车内无言发动车辆,而霍尔兹尼掏出笔将照片中拉斐拉的面容划去——那还是在一九四七年的六月份,它们在华沙会面时拍下的照片。但照片上的几个人脸早已被笔划去:安藤 茉里奈、埃里希·迈耶,还有那个不知真名的苏联红军——
“前面的路不太好开,可能有些颠簸,你把东西收起来吧。”安德烈的话语催促着它将照片塞回口袋。
思来想去,那张照片最终被它曾经的拥有者丢出车窗外。
算上这次,已经是它们几人的第四次见面了。
米兰郊区,霍尔兹尼二人再次碰到了德戈理他们——此时的德戈理和赫德兰已经在这里呆了一段时日。
安德烈没有进来,进入屋内的二人只能与霍尔兹尼互相握了握手,然后如同多年未见的老友般在大堂内沾满尘土的长桌前坐定。
“哎呀...施莱伯!真巧啊,能在这里碰见你。”霍尔兹尼靠向身后的椅背,轻快的说道:“怎么只有你和赫德兰在这,其他人呢?”
“如果我没看见那场冲天的火光的话,我还是蛮乐意回答你的。”德戈理双手托着腮,将身子支在桌前,漆黑的瞳孔紧盯着眼前的长官:“你倒是帮了个大忙,不过这个忙——帮的似乎也没什么必要。”他笑了笑,说道。
“嗯哼?说不准哪里还有活人呢,总不能放任尸体滋生瘟疫吧。”霍尔兹尼转过头,盯着大堂内一具有些白骨化的尸体。良久,它又将视线转回德戈理二人说道:“就那么把死了的比安奇丢到那,你真是一点也不考虑后果。”三只角的灰发人形自顾自地说着。
“这么重的尸臭味,你们两个也能在这里呆住——啊,说到这个。”霍尔兹尼看向德戈理,似笑非笑的说道:“我突然想起,在德国工作之前,我还在别人口中听到过这样一个古老的传说。”
“什么?”
“嗯......似乎是Doppelgänger?”
“据说这是一种对人类带着恶意的二重身存在,擅长模仿、伪装和替代被它们选中的可怜人......我想知道,你这样一位土生土长的德国人有没有听说过?”
“并没有。”德戈理的脸色浮现出一丝难以察觉的阴沉,但随即又恢复正常。
他噗嗤一声突然笑了出来:“哈哈哈...这种奇怪的传说你是从谁的口中听到的,霍尔兹尼?还蛮无聊的。”
“啊,或许这个传说只是那人的胡言乱语吧,那他还真的骗到我这个外乡人了。”霍尔兹尼耸了耸肩,又将话锋一转:“别叫我霍尔兹尼了,叫我维克多吧,维克多·安德森。”
“‘霍尔兹尼’这个名字我始终听不习惯。”他坦然道。
“好吧。”
......
维克多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后站定在桌前:“我要走了,那你们呢。继续留在这里吗?”
“这场战争严格来说还没有结束,说不定某天会突然窜出一群活着的意大利自由志愿军,把你们两个抓起来也有可能。”
赫德兰藏在桌下的手在它旁听完这场并不平静的聊天后扯了扯德戈理军服的一角,又将摊开在腿上的本子递了过去——它有话想对德戈理说。
看到本子上的内容,二人又默默转过身商讨了几句。再回头,德戈理提出了要跟着维克多二人一起离开的请求。
门外,雨仍在下。
安德烈捏起地上的石子,无聊的投向远方深浅不一的水坑,直到它们三人一起出来——他不知道那三个家伙在里面聊了什么。现在,队内重新来了两个他再熟悉不过的新人。安德烈这样想着,发动了桶车。
巨大的引擎声混合着浓厚汽油味回荡在废墟内,久久不息。
“......这破车的引擎声大的能吵死人!”维克多小声咒骂道。随后,车子向着某个目的地开始行驶。
一九五六年九月二十九日
车子停在法国兰斯一户唯一住着人的房屋附近——正巧,这栋房屋的女主人夏洛特正准备出去看望它前不久种下的番茄和土豆种子。
维克多最先下了车。夏洛特在看见它后便亲切的上前与它打招呼:“啊......弗朗茨阁下,你怎么突然来了!我原以为你——”
夏洛特没说完的话在看见德戈理后戛然而止。她的身形一顿,在德戈理逼近的脚步中紧张的朝后退去:“你....是你!弗朗茨阁下,你快杀...杀了那个怪物!”夏洛特已经退到了门前,她只能颤颤巍巍的开口请求道。
“啧,讨人厌的家伙。”德戈理有些不爽。
“好了,你不觉得自己已经吓到别人了吗?”维克多让德戈理回车上等着后,又安抚着夏洛特进了屋内。
她的情绪明显有些激动。她坐在客厅,低头抿了口水缓和情绪后,夏洛特想起她还没有看见拉斐拉等人的身影:“拉斐拉...比安奇人呢?他们去哪里了?”
“我记得德戈理明明是和他们在一起的!该不会......”她抬头,看向坐在一旁的维克多——而旁人的沉默在不语中印证了她心中不好的猜想。
夏洛特还想再说些什么,但话到了嘴边却又咽了回去。那多半杯水被放回桌面,她只能被迫用胳膊支撑被蓝色染指的身体,泪水在眼内盘旋几圈后,开始无声的落在它攥的紧紧的手背上。
良久,它抬头,泛红的双眼紧盯着维克多问:
“那拉斐拉的尸体呢?你们把他埋到哪了?” “腐败的太严重,我们一把火烧了。”
得到这个答复的夏洛特再次低下头。她不再言语,屋内徒留一地寂静。
“我们来这里就是为了通知你这些,然后——就是这个。”维克多起身,面对着夏洛特掏出一本口袋大小的黑皮笔记本放在桌上:“他的日记,里面的内容你自己看吧。”
随后,维克多转身离开了这里。
夏洛特拿起那本被留下的笔记,因为紧攥而泛红的手指慢慢翻开了一页又一页:上面的记录从他那所谓的蓝教教义写到对夏洛特、埃里希等许多人的回忆......最后的最后,是一张略微磨损的照片——那是拉斐拉撤离法国前与她的唯一一张合影,背面签着二人的名字和具体拍摄时间。
那天真是个好天气。在拍这张照片时,恰逢雨过天晴。
离开房间后的维克多重新坐回车上。这一次,它只是久久望向前方,一言不发。“我们现在去哪?”驾驶座上的安德烈问。
“我也不知道。”维克多望着远方的地平线,长吁一口气道:“随便朝着哪个方向开吧,目的地已经不重要了。”
外面一直下着的雨已经停了许久,此时的阳光穿过曾经厚重的云层洒在兰斯的石板路上,也洒在那些生满蛆虫的、再也不会醒来的可怜人身上。
而它们忽然觉得这一切是多么的美好——